這一次江雪看清楚了。

在她的手將要碰觸到那扇門的時候，有一道看不見的東西輕輕地擋住了她，讓她無法越過界限一分一毫。

“解開結界——！”

“那不是結界。”

麻倉葉王的回答幾乎與江雪的喊聲同時發出，他微微一笑，對著站在院門邊氣急敗壞的少女說，“那不是結界，但你無法走出去。留在這裏，留在我身邊吧，‘江雪’。”

麻倉葉王向著江雪伸出手。

江雪還在想這人又想做什麽，突然間她就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她並不想移動，她的腿卻自動地往前走去，就像是肢體都有了自己的意志一樣，她只能眼看著自己違背自己意志地走了回去，乖巧地伸出手，放在麻倉葉王手中。

厭惡和恐懼是此刻最清晰的情緒。

江雪此刻唯一還能控制的就只有自己的神情而已。

她驟然間想到了一件事，恨恨地從牙縫裏逼出了一句話。

“我的……名字……”

“是的。”麻倉葉王笑著點頭，坦然地說，“這是你欠我的‘謝禮’，江雪。”

江雪怒視著麻倉葉王，見他竟然一臉的心安理得，那種神情讓她更加憤怒，她想要說什麽，但終究沒有開口，索性低下頭，看也不看這個人。

她在寫下那張白條謝禮的時候可真是做夢都想不到有一天會得到這樣的“回報”！

假如不是麻倉椿告訴了她陰陽師憑著他人的“名字”能夠做到什麽，恐怕她還要茫然困惑吧？

因為信任，她寫下的是姓名是“江雪”，而不是“藤原雪姬”。

如果早知道的話，從一開始她就應該不告訴他“江雪”這個名字。

如果早知道的話……

江雪眼前閃過天一微笑的模樣，她都不敢去想那一位並不專精戰鬥的神將被殺死的時候會是多麽無力和痛苦。

過去一直暗中保護著她的那位火將朱雀又要用怎樣的心情看著戀人死去，看著自己保護的人被抓走？

她稍微假想一下兩位神將的心情就覺得無法忍受。

如果早知道的話……

她當初就不該去出雲，那麽也就不會認識麻倉葉王了。

就算以後在平安京遇到，麻倉葉王也只會認識“藤原雪姬”，那才是“正確”的相遇吧？

江雪前所未有地感到了懊悔。

麻倉葉王聽到江雪“悔恨”的心聲，他心中刺痛，但他什麽也沒有說，就這麽輕輕握著江雪的手，帶著她走到了前廳去。

“吃點東西吧，如果你不想餓死自己的話。”

江雪看看面前那堆食物，完全沒有“很有骨氣地不吃敵人的東西”，放下胡琴，端起碗筷沈默地進食。

這種異常的安順反而讓麻倉葉王感到驚訝。

“雪姬？”

江雪並未答話，自顧自地把這些東西塞進肚子裏。

她當然不想餓死自己，她還要看到某人死呢。

麻倉葉王自顧自地說：“那天你突然離開出雲，我以為你只是想早些回去，後來你毀了簪子，我才知道那句‘再見’是絕交的意思。這宣判來得可真是突然啊，雪姬。事情接踵而來，當我終於能回平安京的時候，我聽說你和敦仁親王訂婚了，真是……快得讓人意想不到。”

江雪一直到自己吃飽了放下碗筷，這才有空答了一句。

“以‘貴族’的習慣來看，‘家世’足以匹配的兩人交往數月再訂婚已經不算快了，也有見了一面就立刻上門求親的呢。”

她知道麻倉葉王不想聽見什麽，就專挑著這些字眼來說。麻倉葉王果然微微皺起眉，她看到他不開心就覺得開心，繼續說下去。

“何況，永泉是一位才華、性情都與我相契、品德足堪信賴的人，既然他前來求婚，我有什麽理由要拒絕呢？我想到可以長久地與永泉在一起就感到開心，我沒有必要欺騙自己的心，既然你已經拒絕了我，又何必在意我與誰相戀，與誰訂婚？”

麻倉葉王看著江雪，無奈對方始終不願再看著他說話，他只能長嘆一聲，滿是無奈地搖頭。

“雪姬，我並沒有拒絕你。”

這話聽來有些奇怪，江雪下意識地擡眼看向對面。

兩人視線接觸的時候，江雪得到了一個溫柔的註視。

“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開始……”

麻倉葉王微笑著說出了自己的心意。

“一直……從未變過。”

江雪楞住了。

她憑著身為樂師的敏銳判斷出了這句告白之中並無謊言，那其中的確是真實的“喜愛之情”，那雙眼睛那麽溫柔地註視著她，滿滿的都是無法掩飾的愛意。

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肯說。

事到如今，他才突然說出這句話，這有什麽用？

事到如今……

江雪感覺到陣陣好笑，她移開視線，想到了自己當時在出雲聽到那句話時的心情，又想到了永泉對她說“你的琴聲像是在哭泣”那時候的感動，最後想到了天一和朱雀，她沒辦法笑出來，只是搖搖頭，嘆息一聲。

“太晚了，麻倉葉王，你說的太晚了。如果早些時間，你願意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而不是總讓我來猜測的話，也許現在會有什麽不同。現在我只能說，抱歉，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的心意我無法接受，如果你的這份喜愛之中還有著一點點對我的尊重，請讓我回到平安京去。”

江雪端正了坐姿，就像面對陌生人那樣禮貌地對待麻倉葉王，認真地說：“我是藤原雪姬，藤原家的女兒，永泉的未婚妻，請讓我回到我應該在的地方。”

麻倉葉王靜靜地看著江雪，許久之後，他忽然諷刺地輕笑一聲。

“那是謊言吧，你從來就不是藤原家的女兒，你只不過是與這裏無關的過客，偶然經過了這個世界……”

江雪一瞬間睜大了眼睛，險些失聲驚叫。

她死死地咬緊了牙齒，盯著面前的男人，心中感覺到不可置信。

怎麽可能……

他怎麽可能會知道？

“不可思議嗎？”

麻倉葉王笑了笑，就像是想要讓眼前的人明白一樣，重覆了她的心聲。

“‘他怎麽可能會知道？’”

江雪完全驚呆了。

自己的想法被他人說出來，這已經不是“細心體貼”就能夠解釋的事了，完全一樣的字眼，那只有可能是……近似於讀心的能力。

麻倉葉王笑著點頭，承認了江雪這個猜測的正確性。

他回味著之前雪姬心中那一句百感交集的“事到如今”，自己心中也變得情緒交織、覆雜難辨。

過了會兒，麻倉葉王才再次開口。

“雪姬，我一直都知道……或許這個世界對你而言就像是一場夢，但是，如果這是夢，我希望你不要醒，就這樣停留在這裏吧。”

到了這種程度，江雪再怎麽不敢相信也不得不面對現實，她驚愕地說出了答案。

“你能夠知道……別人在想什麽？”

麻倉葉王笑了笑，他不想繼續談下去，站起來，給面前的少女留下了一句話就離開了。

“你可以在麻倉家隨意活動，只是不能出去。”

江雪呆坐在原地，許久都沒有動，直到一只黃色的貓又撲過來，她才從靜止的雕像恢覆成了活人，楞楞地說：“股宗，你告訴我……你是否知道……麻倉葉王……他能夠知道別人在想什麽？”

貓又股宗站在江雪手中，看著她泫然欲泣的模樣，不忍地蹭了蹭她的手心，將她最喜歡捏的爪子輕輕按在她的指尖。

“雪姬大人，葉王大人有著‘靈視’，不用問也不用說就能夠看到他人的心聲……”

“靈視……”

江雪重覆著這個詞，心中閃過走馬燈般的過往。

在她曾經與麻倉葉王相處的時候，她到底無意之中在心聲之中透露過什麽？

為什麽麻倉葉王的好感度總是莫名其妙地漲漲跌跌？

因為她會有言不由衷的時候。

當她為了好感度而投其所好地說謊的時候，其實只會觸怒他，因此反而適得其反。

當她因為氣憤而不惜翻臉說了真話的時候，他因為這樣的“真誠”而喜悅，所以好感度會漲。

現在回頭去想，假如說，麻倉葉王一直都知道她並不是真正的藤原家的女兒的話，那麽，那一句“如果雪姬只是雪姬”到底是什麽意思？

——那並不是羞辱，也不是拒絕，而是表白。

麻倉葉王喜歡她。

江雪失神地看著地面，無意識地笑了笑，緊接著她閉上了眼睛，忍住將要湧出的淚水。

可是，她又怎麽可能會知道這種“真相”？

麻倉葉王如果早點說他有“靈視”的話……

或許她早就能夠攻略成功了？

如果不是因為誤會的話，上一次在出雲她就可以打出結局了？

遲來的後悔總是讓人追悔不及，“我的心意曾經得到過回應”這樣的真相讓她感到一絲安慰，卻又感到更深的失落。

太晚了……

已經……太晚了啊……

江雪不想去那樣假設，但是她無法不想到，如果之前在出雲她真正明白了麻倉葉王那句回答的含義，她就不會匆匆回到平安京，不會轉頭攻略永泉，也不會有現在這樣的遭遇，而天一和朱雀也不會死——換而言之，兩位神將的死與她有著脫不開的關系。

不。

不對。

即使她拒絕了，正常人也不可能在知道她與其他人訂婚後就做出這種事來。

錯的不是她，而是麻倉葉王。

不能因為後悔就把罪責攬到自己身上。

江雪心中兩種念頭打了起來，難分難解，懊悔與憎恨互相浸染，讓她越發難以冷靜下來。

過於強烈的情緒會讓人無法思考。

江雪比誰都清楚這一點，但是明白並不意味著就能夠摒棄感情的影響。

她素來以“能夠冷靜地分析游戲”自傲，此刻卻陷入了無數玩家都曾經陷入過的漩渦之中。

假如“游戲”中的一切都那麽真實，有誰能夠永遠清醒地保持著“局外人”的心態？

一旦承認了自己在這個世界的身份，一旦付出過真心，就會沈溺其中，越陷越深。

那正是游戲公司要請來測試人員的初衷——去評估這樣的“沈迷度”究竟有多大。

太淺則不足以代入，太深則難以抽身。

江雪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手指用力地掐著上臂，但疼痛也無法讓她清醒，只是讓她更加真切地感覺到了從內而外的徹骨冷意與深入臟腑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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